大家都说《麦兜》是百分百的香港原创动画,相信没有人会有异议,但其中所隐含的「本土性」,又与《老夫子》又或是《小倩》之流有何差异呢?
尝试透过对「本土性」的指涉作思考,从而去探寻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的「本土性」究竟包含哪些不同面向,然后再分析如何透过互相对照,而成就出最后贯彻于香港身份探索的终极关怀上。
首先要关注的当属语言上的应用策略,张建德在《Local and Global Identity: Whither Hong Kong Cinema?》(《Between Home and World: A Reader in Hong Kong Cinema》, Oxford, Hong Kong, 2004)中,认为香港电影的本土性身份,很大程度建基于自觉性地使用粤语方言作为主体语言。
回顾历史的发展,香港的电影业虽曾一度被国语片所主导,但粤语片始终并行不悖,而且更发扬光大,成为世上少数可以方言作电影语言,成为输出海外市场而又广受欢迎的商业成功例子。
当然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的语言自觉绝非仅及于粤语的运用上,否则大部分的港产片都早已取得相若的成就。它拥有的毋宁是对语言运用上一重「众声喧哗」(heteroglossia)的策略,而在借用巴赫汀(Mikhail Bakhtin)的批评工具时,所指的也绝非仅及于不同语言的并存状态而已。
在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的文本中,国语〈春田花花幼儿园校歌〉普通话版)、粤语、潮语(〈教我如何去小便〉)、英语(由上集的〈All Thing Bright and Beautiful〉到今次的〈It Is My Honor to Introduce to You, Mr. Mcdull〉),乃至潜藏的法语脉络(《Mcdull , Prince de la Bun》),固然已是一丰富的语言森林。
但更重要的,它们并非从属及服务于一稳定的声音下,反之背后的意义解读往往取决于读者的身上。
所以我们可以见到各种语言系统背后的不稳定性,〈春田花花幼儿园校歌〉普通话版真的是普通语版来吗?文言架构与方言的跳接又如何接合?
(〈买面包〉)语体文又怎样与口语成水乳交融的状况?(〈悠悠的风〉中的「遥遥晚舟,寂寂晚钟」与「预备你喜欢的捻手菜」的对读),委实构成一别饶趣味的语言森林。
以上的语言策略,除了搏得观众的一笑外,更重要是扣紧对整个香港身份的探索追寻,甚么是正统的语言?方言与国语真的对立二分吗?古今的对照又是否泾渭分明?
由此而引申,则香港身份即使仅从语言着墨,同样可见其中的混杂脉络,而其中好像又处处暗藏未能明说的困窘。
如果语言也是权力系统的一环,那么谢立文对语言的敏感正好也成为反映出对香港身分思考的一章。如何言说?为何难说?
其次或许也要反思一下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的动画风格。过往惯以「不动的动画」来形容《麦兜》的影象风格,甚至为它戴上「不动如山」式略带禅意的冠冕来突显出其中的东方色彩。
不过如果要深化一层去思考,其中牵引出的本土性思考,其实正好建基在它与其他香港主流电影的差异上:那就是反荷里活(好莱坞)化的思维策略。
正如罗贵祥所言:「香港电影从来没有反抗荷里活(Hollywood好莱坞),反之常希望成为荷里活(Hollywood好莱坞),就如复制人想成为人类相若」,但背后另一讽刺性的现象是「所谓香港影人在荷里活的成功,并不时常等同于香港电影的成功」,由此可见香港的主流电影一向以追求类同强国风尚为己任。
如果把眼光锁定在动画上,其实无论陆港台大抵也同样摆脱不离以上的思维习惯。
大陆的《宝莲灯》(2000)及中国台湾的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(2004)固然全心全意向荷里活靠拢,但即使是《小倩》(1997)及中国台湾先前的《魔法阿妈》(2000),也不过服膺于另一「动画界的荷里活」的日本罢了,所以复制人的思维基本上确实的而无误道出了既有的缺憾来。
在动画风格的议题上,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继承自我的传统,不以「专业」的规格来局限本土的思维,如重视说故事的铺排,却放弃了配音上要对嘴的要求。
而整体视觉设计上亦以场面为中心(上一次的油麻地,今次的货柜码头),而不以局部的姿态落墨。
姑勿论其中是否有因为制作条件的限制而促成眼见的风格,但背后旗帜解明的反荷里活化思维,正好标志着创作人对本土性的思考定位,同时也说明了世界并非只有一个荷里活──《麦兜》系列在法国杀出一条血路,证明条条大路可通往世界各地的观众。
最后也是最重要的,是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中对本土意识的重塑。
不少人提到电影中有浓厚的怀旧气息,由欧家全皮肤软肤、阿Sam的海报到at 17翻唱邓丽君的名曲《我的心里没有他》等等都足以佐证。
日常生活经验的重现,是否就等同于本土意识的肯定?本土意识是否仅局限在本土经验的认同及结合,它可不可以是一反思、质疑乃至为否定的想法?
谢立文最深刻的地方,是一方面透过场景及具时空指涉的符号,去勾引我们入局去穿梭漫游于时空中,但与此同时,其中出现的符号又与历史中所具体指涉的,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。
他明显不在呈现历史,反而是针对时下流行的重构历史来为不同利益赚取筹码的风尚,来一次麦兜式的游行抗议。
如果上次的油麻地的拆卸,早已说明香港处于永恒变迁状态的「本土性」,则今次货柜码头的主场景,更开宗明义来作一历史的诡异接轨:麦丙之流落香江,也由货柜码头始;而香港的经济起飞,也不谋而合由此启步。
通过货柜码头的选址,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锁定了香港作为移民城市的基调,此也是香港本土性及世界性的接合点之一。
然而好戏仍在后头……
正如刚才提及反荷里活化的本土性特色,香港电影的本土性其实还有一大特征,就是在建构本土身分的过程中,往往包含了一重否定「中国性」的策略在其中。
这一重否定的源起,或许并非在于香港人的不爱国,又或是否定血液中的民族性。
麦丙在文本中,清楚作为一南来族群的隐喻而出现在作品里。这个所谓流落的王子,正好执持于已失落的王族冠冕,与当年因政治原因而被迫南下的国人处境相若,居于香港一直以过客的身份自视,从而没有认真打算落地生根。
所以麦丙与玉莲的爱情从一开始已注定有花无果,前者背负自视为王族(中原正统)的角度来君临香江,得到的肯定是时不我予的终极落差。
而也因为与血缘上的宿命对抗,所以恰如张建德所言:香港电影往往也在问「我是谁」?由此而呼应第一点的分析,语言本身自有其中的权力架构,但谢立文正好透过戏谑、并置、混糅等不同策略,来把眼前的身份追寻拓展至一纵深的维度。
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对「命名」(Naming) 的策略性思考有深刻的体会,其中透过对教改口号的讽刺,如「人际关系交剪脚」和「炸炸帝学两文三语」等,把官方手法突出粗暴的一面。
由历史钻入深层的文化,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说法,而且更加要提出自己的说法。
正因为本土性难说且没有定说,《麦兜菠萝油王子》最核心的本土性特征正是在对香港身份的开放性思考。
所以在文本中,校长有校长的说法(「煲仔饭呀!」)、麦太有麦太的说法(「菠萝油王子呢个故事……」),当然还有麦兜自己的说法(「就得我一个,留响宜家。」)而谢立文最贴心且高明的一着,是在玩了那么多的语言游戏后,忽然来一招「反命名」的吊诡性对抗,在《咁咁咁》及《教我如何去小便》中,他正好利用意义真空的语言符号如「咁咁咁」及「嗰啲嘢」等来反其道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