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黄国华
民国时期的嘉兴茶馆(之一)
(共五章)
黄国华/文
旧时,嘉兴水乡在沿河傍桥处,总会悠然出现一幢古朴雅致的水榭式屋楼,灰瓦白墙,临水依岸,沿河推窗,波光粼粼于屋宇,水气清氤缭绕室内,这就是水乡已有千年传统的茶馆。
民国时期的嘉兴茶馆——耆老拍曲“老爷厅”
老茶馆,传承了历时久远的民风民俗,自上世纪50年代起,逐渐日趋式微,发生在茶馆里的人和事,已淡出人们记忆。笔者经采访与整理,现将老茶馆所见所闻史料录于此,以飨读者。
一、农用茶馆遍城乡
据民国37年(1948)出版的《嘉兴经济概略》载:“乡区茶馆特多,日以茶馆消遣,农田劳作都由女子担负。”据抗战时期统计,嘉兴城内有茶店80余家,全县城乡有茶店704 家。
过去嘉兴县范围相当于现在南湖、秀洲两区,集镇无论大小,茶馆遍布,再小再僻的集市,可以没有饭店,但不会没有茶馆。据抗战前资料,新丰镇(人口约3000人)商店(行) 总数250家,茶馆就有22家,集镇上商店与茶馆比例接近10:1。
在城内,农用茶馆多开设于市梢,在南门外就有有东米棚下沈宝玉聚湖茶店、梅湾街口陈葆林易安茶社,丝行街上潘增福星园及澄海路上朱味良东林茶社,还有娱老桥及米市桥堍几家茶店,计有七八家,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中期,笔者时有记忆。而现在常提及的丝行街转弯处一家,是50年代开的。
这类农茶馆,设施简单,多为平屋,泥地,木桌长凳,但少不了一只七星灶和两只七石缸,“垒起七星灶,铜壶煮三江……”是京剧《沙家浜》中阿庆嫂唱词,正说明旧时传统茶店的特点。
七星灶即七眼柴灶,铜壶指大壶,在灶台中间往往置上一把特大茶壶,壶身中部处有一口,注入冷水,热水从壶嘴溢出,全凭内部奥妙结构,形成下层冷水,上层热水。原来入水口有一管子,直通壶底,茶客不知其原理,故称此壶叫“神仙炉”,此灶烧柴,溢出的热水再由灶周四把或六把紫铜长嘴提壸煮至沸腾,此灶炉多设店门外,也有设于店堂口,此大壶解放后城内逐一消失,柴灶改由砻糠灶,俗称“老虎灶”,近薛家煜先生告诉我,东栅三友茶馆的神仙炉,一直使用到“文革”前,后来当废铜卖给了废品店。
旧时开茶店的神仙壶 (照片来自网络)
七石缸,一缸容水七担,故名。缸一般置于店门口,每天打烊前雇人挑水,须备足二缸十余担水,加明矾澄清。
每天,天不亮就有农民、居民赶来吃茶,总是茶馆的灯火才刚亮,排门板还未卸,老茶客已纷至沓来,熟门熟路从边门进入,拣老位置坐下,等候开炉、煮水。
天亮后,当第一拨茶客渐渐离去,去忙一天的营生,而第二拨茶客慢慢聚拢,这第二批茶客有离城几里乃至十几里地的四乡农民,或进城办事或赶集来卖农副产品的,虽是常客但并非每天必到,因此总要坐到中午甚至日落方归,故吃茶有孵茶馆之说。
吃茶中间,若短时间离桌买些点心或理个头,只要茶壶盖朝天,茶盅放在上面,壶嘴朝里,即示马上回来,店家不会抹桌收壶。
这“中茶”是茶馆是热闹的时候,每爿茶馆茶客盈门,进进出出多手提肩担篮筐土物,在茶馆沿街一边吃茶,一边出售,店堂内外,赤足抬腿,无所顾忌。大多时候一壶茶资相当于一个鸡蛋钿,一茶壶、两只茶盅,可供二人饮,若三人同饮,则需泡上两壶。
吃早茶,茶客可以在茶馆用热水洗脸,店中备有毛巾、脸盆,但毛巾往往很脏。屋内常年烟熏,梁柱漆黑,积满蓬尘,甚至蛛网挂梁,也不打扫,每年只有腊月廿三送灶日可掸灰尘,平时忌怕掸掉生意,此为习俗。
过去的茶馆梁上挂下许多长短不一的麻绳,绳子下端结有树叉子作勾子,或挂竹篮或挂鱼肉之用,随地放物,生怕走犬,此为茶馆一景,若去茶馆找人,满室烟雾缭绕中首先见此空中挂物,由于室内外温差,水气、烟气混于一室,用烟雾缭绕形容实不为过,而烟气大多来自茶客当时盛吃板烟(也称旱烟)。香烟、丝烟为奢侈了,在农用茶馆实为罕见。
这类茶馆,茶具十分粗糙,民国时期普通紫砂壶不稀罕,城里茶馆多用瓷器茶壶,而集镇却多用直筒式紫砂壶,虽是低档紫砂泥料,今天看来是胜过普通瓷器了。
农用茶馆,一般老板兼“店堂”,从清晨三四点钟开始,烧水、冲水、抹桌、扫地一手落,与城里茶馆一样,店主还要见多识广,博古通今,能说会道,常与顾客海阔天空,说古道今,故有“茶博士”雅号。
“茶博士”不过嘉兴土话称之“跑堂”,也叫“洒开水”,洒开水的真正本领,是所谓“凤凰三点头”,就是一桌刚来坐满的茶客,他在桌子角旁冲水一手要握上五六把空茶壶,一手提长嘴紫铜水壶,须腾空远距离注入茶壶里,冲水时一抬一顿,二巡过后,壶中茶叶翻滚,冒出热气,还用嘴一吹,稍刻又一抬一顿,不可半点洒开来,好比凤凰在点头,此功夫非要经过久练不可。
东门“徐润珏东园兴记茶社”的宝生,以及北门“怡园”茶店的阿三,相传都是有名的好手,“洒开水”的行当,由于接触人多,见多识广,还要开口玲珑,鉴貌辨色,办事灵活,见机而作,且头脑清楚,诸事都能不假思索回答出来,否则难以接待和应付众多的茶客。张家弄“寄园”出身,后来开设“瓶山阁”的金林也算得上一个,他姓俞,其父俞七和在寄园茶馆洒了二三十年开水,上至乡绅官吏,下至贩夫走卒,其间无不应酬自如。
凡在茶馆“洒开水”者,无论十里八乡,街坊邻里凡事种种,茶客行踪无不知晓头头是道,若要寻找线索,可以“按图索骥”,这是信息灵通的缘故。旧时,不少小说和传达,乃至戏文清官通过“茶博士”,问出了男盗女娼的、恶霸行径的、冤狱屈死的等等,为清官办案,数不胜举,茶馆起了很大作用。
茶客在饮茶中无所不谈,但在嘉兴抗战沦陷八年,嘉兴的茶馆墙柱上常贴有“莫谈国事”四字,本当民众对日寇的暴行在茶馆可发泄一番,但经常有密探、汉奸混杂其间,打听抗日消息。初期,茶馆经常有日本宪兵来抓人,事发后,店主贴榜告之,这种提醒倒也不失是一种良策。
过去吃茶习俗颇多,“吃讲茶”便是城乡茶馆普遍有之一种。旧时,民间邻里纠纷,一般请有威望的老者为调解人,以纠纷双方都意欲和解为基,约定在茶馆进行论理和解,边喝茶,边摆谈,谓之“吃讲茶”。旁人、茶客也可参与意见,一桌上纠纷双方对坐,调解人坐在朝南左上首,若调停成功,把持茶堂的“中人”便向双方的茶盅中各斟三下茶,此“凤凰三点头”双方喝下,认可谈判结果,由亏理方出茶资心平气和地和解了,颇有“民主”味道。
有时,也有地痞、流氓参与“吃讲茶”。他们受雇有钱有势一方,强迫对方就范,或自封“中人”,以致纠纷一方动武,大打出手,掀桌扔凳,这时店堂“茶博士”往往有先见之明,看情况不对,及时将断嘴缺柄壶或破旧茶盅换上,并劝旁边茶客离去。
某些茶馆当门第一桌便成为这些“场面上跑水面上练”好事之徒的专座,被称作“码头桌子”,一般人是不敢坐的。也有茶馆街口放一张长台,称为“头台”,长台一半门槛外,一半门槛内,上放一把紫砂壶,壶嘴朝外。来坐者,多为江湖上抡枪使棒武术爱好者,通过择日比武,结交朋友。
嘉兴的茶馆过年时,初一至初三,店家在茶壶中放上两三颗青橄榄,俗称“元宝茶”,给茶客讨个好彩头,此时茶客常给冲开水者送些小钱作为答谢。
农用茶馆也是过去艺人卖艺的说唱场所,尤其集镇上,晚上除了街头“小热昏”说唱外,茶馆又迎来了一番热闹。解放前集镇茶馆不通电,平时靠几盏煤油灯照明。沦陷时,煤油紧缺,常用油盏火,用菜油、豆油用灯草浸入点亮,也叫油灯盏,仅一点光亮,昏暗无比,卖艺人照样设台表演。
后来照明盛行一种电石灯,亮度大增。电石灯也称嗄斯灯,电石即碳化钙,与水反应产生乙炔,点燃以后乙炔燃烧发光,在电灯没有普及的年代,这种灯给公共场所的茶馆带来了光明,至抗战胜利后,茶馆每逢有艺人卖唱,才挂起了汽油灯,亮度大增。
民国时期的电石灯
集镇上茶馆艺人卖唱也分地段,像王江泾南汇、油车港一带以评书为主,以弹词开篇拉场子,说大书为主。靠近嘉善、平湖一带,以钹子书为主,钹,即铜质圆形的打击乐器,嘉兴人叫“金金碰”,艺人在演唱时,左手执钹子(直径约18公分),右手持一竹签敲击,这种钹子书相传始于明万历年间,距今400余年,旧时俗称“说因果”,抗战后始有“钹子书”名称。
在余新、凤桥一带以的笃板、绍兴戏为主,尤绍兴莲花落演唱颇受欢迎,因凤桥一片绍兴籍农民居多。茶馆为民间艺人提供了舞台,丰富了人们的生活。
一一待续
下章之二《 “东升” “升平”几千秋》
原载《嘉兴文史》总第88期2016年
2023年6月8日整理于嘉兴城南